第12期 2005年10月
局長寄語 編者的話 首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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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空間


憶江南遠行隨筆
文•袁芳



  同行的中文翹楚們議論過幾塊匾上的對聯後,又拿聯上優美但陌生的字體猜測了一番,滿江紅的豪言回蕩心胸,同伴們的即興合歌讓習慣了單槍匹馬旅行的我有了一點好奇和無聲的雀躍。短短半個時辰之內,少時每個中午收音機裡聽來的《說岳全傳》、《三國演義》,尤歷歷在目。那些金戈鐵馬,英雄豪傑,亂世忠佞,奸險勇義,無情有情,隔了這麼多年,依然有割金裂帛之音!

  從岳王廟出來,已近黃昏。盛開的桃花和落盡了葉,高高清瘦的大樹上,紅日矮垂,廣天飛霞沉醉。頻頻回首,想記住暮靄中墨青的檐瓦、廊柱,簇生著短草蒼苔的石地,透過疏林與季節出現在眼前的仲夏荷風,還有Paganini小提琴協奏曲傷感的柔板。

  不留情地,停車場西北角上那幾棵翠柳曲松和湖上茶莊小樓古典的飛檐慢慢淡出視野。夕陽由美艷的桔紅轉成荷瓣的粉紫,再幾抹濃重的灰紫長長地掃過天邊,仿佛活潑的少年驟然間長成善於沉思的滄桑中年人。最後,岳王廟的樹叢也模糊成一片暗藍色的煙霧,溶入幽涼的夜裡。旅遊車靜靜地轉過無數街口,雖然古城現代的燈彩高樓和旅遊業的斧斫不時地提醒我印象的不真實,記憶卻固執地替它洗盡那一切的鉛華,只留下水墨畫般的幽絕。心靈杜撰的古意,久久令人神馳。

  曾經浸淫西方的思想、心態、文化、民風和因人文不同而迥異的遼闊自然。那時毫無回歸故里的打算,全心要做異國飄零的游子,潛意識中大概追求著一份特別的浪漫吧。在浩瀚的英文卷帙裡,總不忘讀讀紅樓水滸三國,孔夫子林語堂。當然為了不斷吸取精妙的智慧,也借遠隔重洋距離之巧,更能激賞大家思想的佳境。但除此之外,一者令自己仍然可以用東方式的細膩與敏感去經歷周圍,二者在膚色混雜的北美能賦真正的東方書卷氣質引以為豪。於是,常常在某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因為Catskill遠山的漠漠平林如織的陰霾,為了寂遼的Albany點滴霖霪的傷心雨,或是書窗裡望見斜斜橫過的一枝新綠,又為了三月底科羅拉多州滿山滿城滿園的桃李,或灼灼絢麗,或豐盛如雪,夢回東方的詩意。彼時,總為霧裡看花的朦朧和夢中人似假似真的感覺,深深心折。想不到已親身走入只許在書本和印象中存在的地方。曾以為要靠淡和遠才能維持的意境之美和理解之真,皆具像以逼近,將我吞噬、包容。而我,竟頗覺快樂,毫無遺憾。

  州,處處引人聯想東坡和易安的華年。一字一扇,一題一畫,一柳一扁舟,一石一古塔,一格窗竹扉一茅草遮掩的深徑,一招展的茶旗一水粉的院牆,令人情不自禁地看見唐宋民眾的衣帶屐扇,長裙曳地輕落橋岸,田田荷葉繡傘下的芳容,月下冷香裊裊相生琴韻;聽見環珮鏗鏘,藍白瓷的杯盤觸及花梨桌几,夏夜鳴蟬,酒肆茶莊小二唱喏聲;聞到春泥與隨風堆積了滿地的落花,盛夏驟雨蕉葉沁人的綠色,新製藕湯的清香,淒涼秋意八月海棠傲霜的老菊,還有隆冬雪嶺寒窗內辟剝的紅炭爐淡墨新詩的芬芳。暗恨不當其時,僅可深深臨其境。

  遙想久遠繽紛的世代,默默讚嘆那些美思曾如翩翩驚鴻,但也竟如乍現的神光消逝了。時空極迅速的交錯中,恍然又一夢。醒覺意緒闌珊,尚殘留著無數歲月的碎片,不知何處得來。仿佛不顧石涼,酒酣臥倒湖岸,醉夢裡月光下繁星落盡,原來只是昏鴨驚夢,皺了春水,又飛起過滿天的花瓣。稍停,卻禁不住要問,這,究竟是佛家學說中哪一世的生命?

  蘭亭的時候,園門已經要關了,我們是這天最後一群遊客。修竹翠羅,寒透暮色。心裡驚異此景怎的這樣貼切“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園中芰荷殘敗,嫩竹老樹間生,古跡帶著時間的滄桑與歷史的褒貶,無言自在,平添儒雅翰墨之風。空氣裡錯落的鳥鳴,聆聽竟如同應和著酒觴之聲……踏足之處好像都看得見千年以前的袍履青衿,粘著落葉,覆在溪邊青石上!終於,不肯再按照旅行社的緊湊安排滿足於坐車下車進去出來上車坐車的匆忙,忍不住要回復我的獨行俠本色。推開一扇寫著此路不通的柴門,走上一座細原木搭成的橋,腳下每一步都會柔聲吱呀。橋的彼端是一個極鄙陋的鄉村飯館,但竟然還有兩位客人舉箸等著上菜。早早關了手信鋪而此刻兼職侍應的老頭兒肩上搭著毛巾,托著兩盅茶,一邊走向客人,一邊帶著詢問的神情朝橋上的我望過來。臨水倚著木欄,雙目微翕,想知道王羲之在蘭亭,曾怎樣長服廣屐,餐竹露,沐天風,為筆墨紙硯的曲折狂放細膩,醺醺然陶陶樂。而他是否不免也要操勞俗物,當不了完全的神仙?沿著池塘,蘭亭的竹林,新翻的黃土上未完工的亭臺和石級,懶懶地對比著土山包上真農家的小菜園,疏籬瘦松,矮矮柴垛。朦朦黃綠色的池水很靜,夕陽的倒影仿佛磨沙玻璃瓶裡一汪燭光。不知是把酒東籬下,悠然望南山的韻味,還是稼軒筆下“東家分社肉,新酒治雞豚”的句子更合此景?時空裡的神秘串連,令我禁不住有些痴迷。歷代各家山水畫中,曾有過多少我此刻置身於斯的描繪,又有多少為之忘形的我曾滲入了畫中深意?今日的茂林修竹,想必已不是千年前羲之的竹林,而羲之的靈性與其共生而相長。

  由竹葉間窺見還有旅伴立等到此一遊的紀念石刻,便乘機再放任一下,細細賞玩遊人不到之處。幽篁蔽日,窄窄小徑僅容一人,左右竹林下漫植蘭花,修葉奷奷,不著一蕊,遲暮的昏暗中,清麗的風姿肆意宣泄。兩株紫藤正值花季,鬱香流溢;莖蔓肆意攀伸,如同大師之狂草。是誰的詞裡寫過“剪水雙眸雲鬢吐。醉倒天瓢,笑語生青霧。”的瑤池仙子?看似柔弱,實則遒勁乃至放縱的生命力,令人心驚。美麗的東西,常常得天地之精華,故可迥異而神似。

  神往專注著,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叫我的名字。笑著,一路小跑,也大聲喊著“我在這兒呢!”卻不為應聲,而為答應這些不肯讓我靜默的風景與思緒。少時看張曉風的文章,說每去山水獨好處,必忍不住要喊聲“我在!”當時暗笑他傻,年紀漸長,方知赤子之心皆為自然。

  獨自走回園門外的旅行團。誰說害怕寂寞?可是,多年前帶著這樣的心情去到紐約,才明白寂寞之所以美麗只因為有一個人,有一些人在等待著你。忽想起東坡的一支《點絳唇》:“水邊朱戶,盡捲黃昏雨。燭影搖風,一枕傷春緒。歸不去。鳳樓何處,芳草迷歸路。”寂寞,其實,是不可以刻意盼望的奢侈吧。當寂寞成了唯一的選擇,獨處之美就等同傷感了。

  許多的故事,杳杳飛去仿若不知所終。濃濃淡淡深深淺淺地,卻出沒於此刻的瞬間,雕琢著我,映照著我,牽引著我。莊周夢蝶,不知是夢是醒。我的生存,究竟是憶是真?在美國待了許多年,很驕傲自己是堯舜的子孫,走在街上也絲毫不覺得跟一般美國人有什麼兩樣。回到亞洲,才發現竟不知道三點水加來是淶,三點水加去是什麼字,乍見陌生人只說得出英文,連飲食習慣也令人側目。用三個月,旅行了好些地方,惡補些地道的中國式人情世故,又趁隆冬大雪到湘潭鄉下拜祭過從不曾謀一面的老外婆的墳,才猶猶豫豫地跟朋友們說我感覺自己好像真的又是一個中國人了。一顆心,兩個世界,兩種文化。哪一個更真,而什麼時候我更是真我?短短此一瞬間,遙繫了千年,到底哪一刻更是生之主題?

  不停地問,不停地試探,不停地尋找也許永無答案的真知。躑躅於江南的和風雋日,點滴重溫幾乎遺忘了的舊事,能否說我真是一個完整的中國人,又能否說我比以前更是自己呢?抑或這求索其實是不分國界,不管時代,不記因果,而只是齊集了無數個此刻的存在?

生命之趣,是否因此而美。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作者為化地瑪聖母女子學校主任、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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