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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正用外語宣讀判詞，樣子嚴肅。在他看來，反而有點滑稽的感覺。就好像不曉得那個嘴裏吐出的古怪語言會跟自己扯上甚麼關係似的。庭外噠噠的傳來雨聲，雨從雷電劈開天的缺口急瀉而下。五月的雨，大得叫人驚怕。
他伸手抓抓腳上幾處被蝨子叮得紅腫的地方，癢癢的，還舒服。接著，他聽到自己的名字從法官的口中讀出。說了這麼多勞什子東西就是聽進這幾個字，媽的，真是鬼話。別嘮嘮叨叨的兜圈子了，要判多少就爽快點吧，反正事情已經幹了。
刑期到底要判多久？擔心甚麼！即使自己殺了人，說穿了不外是自己拿刀，別人拿鐵鏈和木棍的區別罷了。除此之外，實質上又有甚麼不同！即使自己的刀子不撕開人肉，不插穿肺囊，那些拿銼拿棍的遲早也會刺穿死者的心臟，敲斷死者的筋骨。不是嗎？那麼多東西，總有一件會出錯。刀子真厲害，第一次拿上手，這麼一揮，就弄出人命來。在那樣的亂鬥中，一切都是盲目的，分甚麼元兇不元兇，都是無意義的。那高鼻子，白皮膚，高高坐在庭上的人既然懂得判罪，總不致連這麼顯淺的道理都不懂吧。他抬頭望望審判者，不免對他的藍眼睛，白鼻子帶點信心，特別是那一口嘰哩咕嚕的外文，自己不懂，一定是讀了許多書才會講的吧。既然書讀多了，自然就懂理，至少該明白到在那樣的混亂中，仗義行兇的自己已經沒有其他選擇的啊！
仗義殺人！嘿！嘿！自己總算在伙伴群中成了英雄啦！英雄見到血，見到牢獄是絕不能退縮的。就這樣吧，擔心甚麼。他的心情頓時輕鬆起來，又好像放下重負一樣。跟楊結成兄弟的情景再次呈現腦海：因為害怕耽在家裏，好些日子他獨自跑到崖邊去釣魚。直至那一次，天突然陰霾起來，鬼詐詐的，滿是陰謀。海水變成黑森森，翻起的浪花，像攝魄的幽魂，實在駭人。他驚懼起來，從崖的盡頭往回走。張開嘴巴，一陣冷風吸進口裏。腳一滑跌落崖下。心慌了，爬不起來，於是力竭聲嘶地亂喊。就在這時，楊出現了。他使勁地扯著楊的褲子哭起來，說他的腿傷了，不能走路。楊掀起他的褲管，看見血漬斑斑，問他是否從崖上掉了下來，於是背著他走。一路上，他未有停止哭泣，熱淚從楊的頸項一直滾落到背脊。他渴望路上會碰到母親，可是沒有。後父凶狠的臉卻浮滿陰黑的天頂。他嘩啦啦地伏在楊的背上，熱熾熾地哭個痛快，那種滋味他今生忘懷不了。
 他望望坐在被告欄內的楊，想告訴他那次跌倒的疤痕還留在腿上，很大的一個疤痕，隨著年歲越漸長大；也想問問楊是否記得那晚自己伏在他背上哭泣的情景，當時他問楊是否累了，楊說要把他背到醫生那兒去，結果真的做到了。楊神態凝重地端坐著，臉上佈滿青筋。就像他們又從狹道向海濱走去，呈現眼前的更是一片驚濤駭浪。只見浪花飛濺，風聲陣陣，他彷彿見到楊在狂奔，而他則一個踉蹌，重重的又倒下了。他害怕起來，幾乎在庭上大聲叫起楊的名字。這一次，不知是誰伏在誰的肩上才好走路？！楊面色發青，這和他從的士高出來或是和伙伴喧嘩嘻鬧時的意氣風發截然不同。事實上，楊出現後的日子，對於生活在毫無頭緒的他來說，正像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浮板，那管它是否廢木？
翻譯員站起身來，清了清喉嚨，開始重複法官的說話。庭外依舊傳來響亮的雨聲，庭裏燈光掩飾不了天頂的黑壓。他覺得雲塊壓住心頭的通路，開始有點焦急。
「……三、四、五被告，凶殺證據不足，獲無罪釋放。次被告扭傷死者左手，傷害他人身體罪名成立，唯所傷非要害，判監禁四個月，刑期已由羈押期間抵償，故當庭釋放。首被告持刀刺穿死者左邊肺葉，再傷其心臟，引致死者當場死亡，足見首被告性格兇殘，凶殺罪名成立，判監禁十二年……」
聲音彷似來自天外。他臉上冒汗，汗水匯集自毛孔間點點的抖顫。自己殺了人！是自己殺了人！罪為甚麼全擔在一己身上？為甚麼？他惶然自問，有許多的憤怒和不解。他望看審判者，這個身份高貴的有識之士在他眼內頓時起了變化，變成一隻金毛，尖鼻，藍眼的豬，不懂人語的豬。一隻豬玀，呸！憑甚麼去判人？
再看伙伴們，這些天之驕子在一陣狂喜之下反而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明知甚麼所謂公正就是這等貨色，至於甚麼才是道義，那就更難理解了。總之，命運瞧不起人，永遠把負數派給他就是了。
他坐著不能動彈，刑警拖他起來，要給他扣上手銬，他無力的提起手，抖顫著，不能抵抗地接受這十二年徒刑都濃縮在一起的手銬。手銬好重好重，一下子把他鎖死了，他踉蹌地退著步子。
楊站起身來望向他，好像是想問他腿上的疤痕是否仍在。可是，他依然聽到漁絲的嗦嗦聲，好像是楊在崖上狂奔而過。他拼命地喊著楊的名字，擘大喉嚨拼命地喊，喊得耳朵差點被震聾了，但聲音瞬即被海浪聲掩蓋。浪花洶湧而上，看來他非葬身魚腹，成為大海的冤魂不可。
他覺得自己死了，從翻譯員重讀他名字那一刻開始死的。這包括了十九年來他絕大部分的自我養育和成長，連同那一小點的社會關係，最要命的是他來日的意志和觀念統統死掉了。這是一個錯誤，一個不可言喻的錯誤：當一個茁長中的少年在為人意念開始萌發的過程中突然遭受到毀滅；當一個十九歲健壯的生命被關進牢獄裏，把最旺盛的時年和智力在那裏消磨殆盡。
你這個沒用的傢伙，整天只會在野孩子身邊轉；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連考試都不合格。後父話還未說完，耳光就霹霹啪啪的掌摑下來。他環視庭內一周，找不到凶狠的後父，卻看見很多幸災樂禍的臉，有些女人用手指著他罵，這些在他看來都毫無意義。死者哥哥在欄的對面以毒怨的眼光望著他，死者母親坐在一旁飲泣，跟她每次上庭時一樣。那毒怨的眼光追著他離庭，他們兄弟竟長得這般相似。他就像看到死者站在眼前，對判決一派意猶未足的樣子。
 刑警領他到庭外，長長的雨水順上而下，又濃又急，他爬上囚車時一臉是水。雨好大，洗刷著街道，沖刷著許多人為的污漬，他腦裏的東西卻一件件越浸越清楚。
事發的晚上，楊來叩門，急喘著氣說：「對方看來有點技倆，快！去嚇他們一嚇！」他衣服還來不及帶上，拿起檯上的小刀，跟著楊飛跑到木廠。死者兄弟站在木杉上，一點不畏縮，看來果真有點能耐。他數數自己這邊，五個人，有刀、銼、鏈和木棍。他聽到彼此的對罵，好像是死者的哥哥說：「叫你們別再在木廠抽煙，引起火警，你們怎麼負責？」
「去死吧！敢管到你爺爺頭上，你爺爺喜歡在那裏抽煙就在那裏抽煙。」他們的人扭動著鐵鏈，揮舞著棍子，一派引戰的樣子。
死者拾起一條木方，晃動在手中：「別枉氣跟他們理論，要打就放馬過來，別以為誰都好欺。」
「兄弟，上！」
他腦子還來不及推論，木方就跟鐵鏈纏上。空氣突然緊張起來，他握著刀子的手顫慄不已，怯懦地不知所措。
才一交上手，楊就悶悶的中了一棒，銳銼飛脫，血從鼻孔迸出。
彷彿是後父的聲音響了起來，他看見後父的嘴唇在動：你這個罪孽，沒出息！窩囊廢！「我不是窩囊廢！」他想說。可是，啪一聲，一記耳光堵塞了嘴巴，他抽搐了一下。
他又聽到波濤聲和漁絲的嗦嗦，聽到楊說要背他到醫生那裏去。他緊張地看著楊，見他一臉忿怒，毫不畏懼，舉起空拳，正要撲上前去。
幾分鐘前他自己還是怯懦不堪，現在突然之間有的是一股蠻橫和怨恨，這不單是為了楊曾經在崖上救過他，而是由於很多很多他不明白的東西累積起來。他咆哮一聲，加入戰圍。惱恨使他理智全失，瘋狂地揮舞著刀子。一陣屠殺的、破壞的和殉道的亢奮重重地漲滿了他。
他臉上狠狠地挨了一記，跌倒地上，緊握的小刀亦已脫落。
他坐在地上搜索著刀子，血從面頰流下，眼睛被汗水浸得發痛。這是否做夢？耳朵一定聾了。他的手不停地在地上摸索，他抓到一塊硬東西，冰冷的，來不及細看，握著手裏的東西盲動地衝過去……反應使他驚震，他的小刀穿過厚布直插進軟綿綿的人肉裏，他看見對方眼角上的皺紋，看見他唇在顫動著，跟著一聲慘叫，他抽出來的東西噴出鮮紅，把衣服都染濕了。他發狂的握著刀子再刺過去……那血紅的東西倒下了，好像電影一樣。
囚車一直向前駛，污濁的黃水從斜坡瀉下，汽車軋軋輾過，泥水濺上車窗。他看見玻璃窗外混亂的雨的世界，行人涉水而過，車輛拋錨停在街中心，濕淋淋的路人有種被揶揄和赤裸裸的感覺……
這是奇怪的，他開始想。這是個不可言喻的錯誤：突然地，毫無意義的去毀滅一個健康、清醒的生命，當其正在茁長，而當死者舉起木方接受那一刀的時候，在空氣中突然倒下，生命只有短短的一剎那，那些指甲仍在繼續生長，內臟仍然消化食物，皮膚仍會新陳代謝，眼睛甚至還可以看到血。生與死同樣瞭解著同一件事──一份爭執。然而幾分鐘內，一個卻完結了。他覺得罪惡。
他第一次有了曾經殺人的感覺。在那個低聲飲泣的婦人面前，他兇手之名無可逃遁。他必得正視來到眼前的判罪，因為他親手宰了她的兒子，當其正在盛長之年。至於對那些執法者而言，他覺得自己依然清白，清白得一如溪中的石頭。他沒有選擇去殺人，這完全是一次盲動的錯誤。那麼這漫長的徒刑對他來說不過是唯一能向婦人交待的東西，至於是否公正，已經不是他費神的事了。
誠然，把個年輕的生命消磨在牢獄裏，那些審判者，甚至我們的社會，都必須付出思量和痛苦。我們之中是否會有越來越多的他？我們果真需要更多用地建造監獄？
雨水追逐著雨水，無休止似的。加上渠道疏濬有缺陷，水被迫匯集在馬路和行人道上，對誰都沒有好處。人有時也這樣，他心裏想。高級石的水瀑布般急直瀉下，夾雜著污泥，行人無可奈何地裹足而行。
囚車艱辛地往斜路上爬，水在地上任意蠕動，猛向低地溢去，看得他眼花起來。
監獄已在視線內，隔遠看去有點巍峨，到達時，才知道是一種封閉。刑警示意他下車，他走在雨中有陣清涼的感覺。雨條在眼前跳動，他想起父親拼死在賭盤上，想起母親再嫁時他九歲……他開始原諒赤貧而勢利的後父，他開始有種被大雨洗滌後自己智慧未能理解的澄清……
天完全是單色的烏暗，他第一次感到宇宙如此空漠，而宇宙竟如此酷似他自己。他領悟到自己一直孤寂，將來也是。
(作者為氹仔中葡學校副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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